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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以南
作者:范晓波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0/9/13 14:41:08  文章录入:戴向阳  责任编辑:戴向阳

 

皖南以南


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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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南仿佛是一个黑白而非彩色之词,有着青瓦幽静的色泽和屋檐高挑着午夜残月的身段。这个印象是这个词本身辐射出来的,还是《菊豆》等电影用一些阴森的故事和光影调和出来的?一些去过歙县和黟县的美院毕业生也用他们的写生本增强我的向往。
  
    大约有十来年了吧,我在酝酿着一次旅行,就像一些更有雄心的人把西藏这个词当作甜点不时地舔食一口,以防止从猴子堕落成人的悲剧继续在身体里蔓延。许多次,我几乎已经出发,对于出生在赣东北的人,去皖南比去赣南其实要近许多倍,但每次响应者都临阵脱逃了,把我抛弃在自我怀疑中:我是不是像许多人把西藏当作勋章一样把去皖南也当成了一种文化仪式?后来的一个春天的晚上,我曾躺在火车的卧铺上亲历皖南的夜色。从南京到南昌,暮色在黄山一带赶上了火车。毛驴、白墙、翘檐、低矮的天空、弧形的灯光,皖南被切割成碎片在窗外飘舞,和我家乡附近的一些县份容貌相似,一脉相承。另一些词开始蠢蠢欲动。
  
     首先是婺源。婺源原本就是皖南一块肉,是蒋介石为了“剿共”的需要硬割到江西来的。1990年左右,婺源籍的师专同学和我谈到他们的家乡,并没有多少家里埋着宝贝的自信。印象里,婺源同学大多沉默,脸上残留着深山日落式的羞怯。有去过婺源县城的同学惊叹:到了90年代,雨天的街头仍漂浮着斗笠!但那里的姑娘大多漂亮,白皮肤小圆脸,身材不高却浑圆丰腴。对于后一个说法我在化学系婺源籍系花身上得到了印证,她仿佛是从陶瓷绘画里走出来的,有种区别于普通女生的清隽内敛的美。在那个以恋爱为职业的年龄,我们男生赋予自己的责任是绝不让一朵花无辜地开放。我对她观赏已久却忘了举步向前。到了90年代末,突然被告之婺源成了中国最美的乡村。以前并不太把这样的说法当回事,有一年客居广东,看到广州的报纸杂志上到处是去婺源看油菜花看小桥流水人家的叫嚣,心里俨然有邻家出了大明星而不知的震动。
  
    2002年国庆长假在波阳小住,与爱人、两个朋友及他们的娇妻一起,开一辆面包警车经景德镇去婺源。没有具体目标,沿漆黑油亮的柏油路信马由缰地走。入婺源境不多远,就被扑面而来的青翠山林粉墙黛瓦绊住车轮。妻子们不断地要求停车拍照。在一叫做栎树林的小村,遇一好心好事老人,主动提出只要15元的低酬劳便带我们去十几里外的长溪,那是婺源西北隅赋春镇的一个普通山村。走的是没法会车的旧山路,去长溪的过程是绿色渐次浓酽、溪水渐次斑斓的过程,因此也是惊呼被串成葫芦串的过程,几乎每一分钟都有发现:千岁的银杏百岁的樟、腰围十余米将三角形红叶举在空中燃烧的古枫、披满青藤的人字形凉亭、腐烂在野地里的南瓜和野果子、流水下恪守秘密的礁石和餐鲦鱼突然跃起刺伤人眼的银白肚皮……这些是不少乡村曾经有过如今却已成追忆的景致;在婺源,时间似乎是采用了止步不前的方式为我们珍藏了对于原始山林的浪漫怀想。
  
    长溪算不上旅游景点,但我们在那里耗费了大半天并淡释了去别处看看的冲动。徽派的土库老宅、墙角下一小块种着小葱的菜地、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棕色小狗和脸蛋酡红的小孩、跨溪而过的高脚木板桥、通往皖南的古石桥、古栈道,所有徽派文化的遗韵都能在那里找到注脚。村里随便哪个角落都能触发留影的念头,以至我们摄影师的数码相机的内存在午饭前就用完了。
  
     由于不久前刚去过浮梁县瑶里镇,而那里的地理风貌和长溪惊人地相似,因此当我一年之后描述长溪时,发现部分记忆已被瑶里覆盖了,也可以说,我可能是参照瑶里来回想长溪的。对于长溪最特别的印象,是我们在一户农户家里吃到的火烤鱼。这是个没有菜场和餐馆的村落,向导安排我们在一户农家吃中饭,只需付工本费。女主人把当地的特产火烤鱼也端了出来,山涧冷水里长大的餐鲦鱼用文火煨烤,味道鲜嫩难当;还有就是离开时听到的锯木厂的声音,那是山里唯一的噪音,听起来居然那么亲切顺耳。我从上了盘山道的车内朝下张望,锯木厂在村后10月的阳光里飞溅着木屑的黄金和声音的蜂群,森林用长锯剖开腹腔掏出松脂的浓香。
  
    浮梁是皖南的另一个姊妹,大多数人对于这个地名的认识一直停留在“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这句古老的怨词上。我也一度以为这是个极其遥远愿望难以企及的地方。然而一下子就走近了,在2003年的深秋季节。由于是以作家采风团的名义来的,当地政府配了导游轮班陪同。只剩一座五品县衙和宋时红塔的浮梁古县城遗址、出产高岭土的高岭村、星散山林间的古瓷窑、鹅湖镇上《闪闪的红星》的外景地……从浮梁城一直看到和皖南休宁一山之隔的瑶里古镇。当然,重心还是瑶里。
  
     到了瑶里才知它和婺源长溪是隔着山并列着,长溪在东,瑶里在西,都有一脉清浅的长溪被芭茅簇拥着从皖南迤逦而来。瑶里是副处级的市辖镇,行政规格比长溪村高了几大截,由于已有大量外资浇注,旅游设施已初具雏形,在我们入住的酒店(相当于城里的招待所,有热水器却无法24小时提供热水)一侧,甚至还有美容按摩厅,到了凌晨还睁着粉红的眼,只是不会像城里的店那样听到男人的脚步就从红纱帘下伸出只红酥手来逗引你兜里的钱。
  
    除了比长溪大些现代些,我说不出瑶里与它的其他不同,就像有人说,婺源在文化生态上和歙县、黟县也没多大不同一样。挺新鲜的是导游关于晚上不要单个外出的警告,说是四处的山林里不仅有豺和云豹,前几年还发现过华南虎。在瑶里的两天,除了每天餐桌上已做成菜肴的野猪,我们没见到其他野兽,但警告还是生了效。半夜在酒店3楼临山的公共厕所里蹲着,总觉得黑黢黢的山影里有绿光瞄准了自己,钻石一样眨动眼睛的星星似乎也在酝酿阴谋,蹲下不到两分钟就想提前撤退。除了跟着导游在挂了红灯笼的小巷和镇外的古瓷厂转悠,我们真没有进行任何个人探险。如同众多城里来的人,大家列着队在本地人的日常生活里走进走出,好奇地观察人家碗里的早餐是苦槠粑还是红薯稀饭,看到比自己年长两倍以上的木头房子就要走进去摸一摸,把房子主人晾在一边,仿佛那房子不是用来居住而是用来参观的。不小心被地上的瓦片割破脚,顾不上疼痛,先要研究瓦片是宋朝还是明朝的,对于旅游者,被宋朝割伤脚也算是一种福分。
  
     第一个夜晚,20多个作家和随行记者挤在溪边的几户人家门前的木条长凳上戏仿村民大会,结果开了一场荤段子报告会。我挑一个外荤内素的以说明那个夜晚的氛围:一只兔子强奸了一只狼后逃到一个报刊亭附近,戴起眼镜架起腿假装看报,狼追来后问有没有看见一只兔子跑过,看报的兔子反问:是不是强奸了狼的那只?狼一听羞愧不已,拍着大腿哀叹:怎么这么快就见报了!这样的段子在城里的饭局上似乎司空见惯,流淌在古徽州黑白的夜色中却有了特别清新的效果。偶尔有看门狗擅离职守坐到讲叙者面前轻吠,我们立即把这个段子评为精品,因为狗都发笑了。
  
    在皖南以南,只有两个夜晚。第二天晚上是值得冒着邂逅云豹的危险去野外过了。在临近安徽的一块盆地里,花50元买一位老乡的柴火开了一场篝火晚会。那是一块分娩后体质空虚只缀着些稻茬的稻田。11月2日晚,一块衰老的稻田注入了一伙作家的激情。这几乎是一个省的散文最精华的部分,其中有一个副厅级文联副主席、一个省作协副主席。8个女作家被一个抛来抛去的红薯分配到了十余个男作家身边,所有人又被这个红薯的滚动轨迹决定着秩序表演唱歌、跳舞讲段子。像18岁时那样,大家轻易被篝火烤沸了血液。这个夜晚因此具备了火的气质和重返青春的假象。最动人的节目是男作家方阵和女作家方阵的集体对歌,从《敖包相会》途经几十首民歌、校园歌曲、童谣,直唱到一首意味深长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最出人意料的节目是那个卖柴老乡毛遂自荐的一首革命歌曲独唱,他唱完歌说自己不仅能唱,还拍过好几部电影,今天演红军甲,明天又变成了匪兵乙,每天包吃饭还净挣15元。这样的花絮似乎也是皖南以南的特产。
  
     第二天清晨,一些人不约而同地去稻田凭吊那个夜晚的美好,尽管残存的炭火仍在延续某种情绪;但夜色与人群散尽,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皖南附近的早晨又被乳白的炊烟和亘古的安宁抱在怀里,用鸟鸣与牛哞驱遣喧闹,用露水拭去外来者的脚印。
  
       当汽车朝着城市的方向启动,当波浪似的群山在窗外向着北方奔涌,皖南又龟缩进玄秘的黑白中,仿佛除了那些幽暗的电影我从来也不知道它的底细;仿佛,我连皖南以南也不曾真的接近过。
  
2003年11月8日
选自《都市美文》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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