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美永驻希望的田野——古村落保护中的婺源经验
2010-12-07 作者:张志勇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近几年来,在城乡为实现现代化而大规模征地和拆迁中,已不知有多少文物古建消失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在城市,名人故居被破坏,还可能引来社会的关注,而无数的古村落直到被破坏殆尽,还往往无声无息、无人知晓。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地方政府、乡村干部和村民逐渐意识到古村落的价值,开始采取种种措施进行保护开发,其中就有江西婺源。
在婺源,明清时代的徽派建筑遍布全县各乡村,以粉墙黛瓦、油菜花为标志的婺源也因此被称为“中国最美的乡村”,在多次全国性的最美乡村、古镇的评选中,婺源都位在前列。全国众多的古村落中,为何婺源能获此殊荣?拆迁当道,这个“最美的乡村”又如何得以幸存?
日前,记者在婺源走访了李坑、汪口、西冲、塘村、虹关、庐坑等已经开发和尚未开发的古村落,并连线相关人士,对“中国最美的乡村”婺源的前世今生作了一番探究,其现代化进程中所收获的婺源经验和婺源模式,对于我国当前的古村落保护来说,或许不无借鉴的价值。
艺术家的美学启蒙
“‘中国最美的乡村’的说法最早是由陈复礼先生提出的,当时叫‘中国最美的农村’。”婺源县文联秘书长毕新丁告诉记者。陈复礼,香港著名摄影家,与郎静山、吴印咸并称华夏摄影界“三老”。1987年春天,年过古稀的陈复礼在婺源小住一周,其间拍摄的照片在江西省文联展出。他在展览前言中提到“婺源是中国最美的农村”,有心的婺源人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句话,并且很快传开了。后来,陈复礼在婺源长滩古村拍摄的照片《天上人间》获得国际摄影金奖,画面上那令人心醉的油菜花顿使婺源蜚声世界。“但婺源驻深圳办事处主任汪峰觉得‘农村’一说不美,便改动了一个字,撰文提出‘中国最美的乡村’。”
这一称谓在广大摄友和驴友间不胫而走,婺源县政府也抓住了这个机会,把它作为当地旅游品牌进行打造。“婺源被称为‘中国最美的乡村’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它具备了这样几个要素:一是山水环境,二是田园风光,三是民居群落,四是人文氛围。”婺源县委常委、旅游党工委书记汪汉新说,以前来婺源旅游的江西省客源占绝大多数,零星有些外省来客,现在的游客不仅人次迅速上升,而且范围已延伸到全国,“中国最美的乡村”的定位至为关键。
位于皖浙赣交界处的婺源,建县历史已有1200多年,原属古徽州一府六县(歙县、休宁、婺源、祁门、黟县、绩溪)之一,素以古村落、古文化、古树群、古洞群著称,是徽州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改革开放后,婺源由于地处腹地,当时的经济比较落后,老百姓没有条件修盖新房,不料“因祸得福”,大批古村落竟得以完整保存,比较完整的古村落大概有172个,其中有12个省级历史文化名村、3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
粉墙、黛瓦、马头墙的徽派建筑是这些古村落的标志,但不同的村落在大的徽派风格之下又各有其特色。距离婺源县城50公里的虹关村,沿徽饶古道两侧,水磨青砖门面,砖雕门楼,花瓦飞檐,气派非常,其徽派民居建筑与清代徽墨生产有着密切的关系。
记者联系到身在上海的詹庆德,他告诉记者:“把墨模的雕刻艺术应用在建筑艺术上,是虹关建筑文化的独特之处。”年近耄耋的他是上海一所高校的退休教师,老家就在虹关,家里的“棣芳堂”老宅至今保存完好。退休后的他每年清明、春节都会回乡,一住一两个月。谈起虹关的历史,老人的兴致很高,他说,虹关于南宋建炎年间由詹姓建村,根据风水理论,取“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四兽模式,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因“仰虹瑞紫气聚于阙里”故名虹关。
在古代,受天人合一思想的侵染,村落的建设过程中,大到整个选址布局,小到水道、巷子的设计,都非常讲究风水,由族长在祠堂里主持规划实施。“那时候,往往都是一家一姓居住在同一个村里,只有靠近城镇和码头的地方因为商旅往来才会杂姓而居。”毕新丁解释说,“聚族而居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管理成本,诸如谁家房屋侵占巷道需整改、水道如何穿过已经建成的房屋、巷道转弯处的房屋墙角要削去棱角等均通过家族会议的方式解决,从而留下了一座座错落有致、美观大方的古村落。”
包括婺源在内,全国各地的古村落的价值都可分为物质元素和精神元素两个方面。所谓物质元素就是古村落的农田、水系、桥梁、牌坊、村门、村墙、巷门、祠堂、庙宇、文塔、更楼、街道、民居、后山等物质文化遗产,而精神元素则指村民的社会关系、民风民俗等非物质文化遗产。
婺源民居的门檐和窗檐下总少不了绘画,且多为耕读传家、礼义廉耻、忠孝节义等教化内容,在一些上了年头的堂屋里,总能看到“为人莫道成人易,守业方知创业难”、“有关家国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之类教育子孙的楹联。“一个古村落的文化,没有三五百年是形成不了的,人文之美是一个古村落的灵魂,也是婺源作为‘最美的乡村’的灵魂。”走在婺源的青石窄巷,毕新丁向记者介绍了当地的一些历史人文,“作为理学大师朱熹的故里,‘耕读传家’是婺源一道永不消失的风景。”
据介绍,除官办的县学外,全县先后创建书院数十座,社学、义学、蒙塾160余所,不同层次、不同形式的学校遍布乡野。各氏族尤其是大姓旺族,出于自身发展的需要,无不大力兴学办学。宋以来,全县有500多人登科,2600多人仕宦,还产生了一大批医学、科技、文艺等领域的专家,如文学家朱弁、理学家朱熹、篆刻家何震、科学家齐彦槐、经学家和音韵学家江永、铁路工程家詹天佑、教育家江谦等。
独树一帜的保护模式
然而在当下,随着经济一体化的加速,传统乡村的城镇化和空心化愈演愈烈,富裕起来的农民对民居、山体、农田与植被的改造已严重影响到古村落的整体环境,各级政府的急功近利和开发商的推波助澜,更使古村落的生存难以维系。
“对外人来说,这些古村落当然是越破旧越原始越好,但哪个老百姓不想自己生活得舒服一点、现代化一点?”婺源县西冲村党支部书记胡志祥道出了古村落保护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如何处理好古村落保护与改善农村生产生活条件之间的矛盾?婺源县委县政府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组织措施。“为了对境内古村落进行全面保护,县政府组织县建筑设计院的专家,按照徽派建筑传统设计了3份图样,作为村民在重修或新建房屋时的选择,在整体上保证徽派建筑的统一性。”婺源县委副书记张新华告诉记者。经过多年的摸索和积累,婺源县建立健全了县、乡、村“三级”保护管理体制,出台了《婺源县主要公路沿线、历史文化名村建筑管理暂行办法》,同时还积极引导村民成立古村落保护协会等民间组织,配合村委会对古村落保护进行监督、管理。
据了解,村民在建房时要先交5000元押金,若没有按照图样进行修建,则押金不予返还,而用以恢复房屋的徽派风格。并且,婺源县里有规划局,每个乡镇还设了规划所,专门对村民盖房进行审批管理。
“村民对此当然十分欢迎,一来徽派建筑风格已经深入人心,二来有现成的图样参考何乐而不为呢?只要能够保持原汁原味、保护地方特色,老百姓是不会反对的。”胡志祥表示,他自家的房屋也是这样建起来的。只要外部建筑保持了徽派风格,比如粉墙、黛瓦、马头墙,至于内部格局如何设计,村民可以根据自家需要进行改造。正如婺源建筑设计院工程师黎伯成所说:“在婺源农村,不少人家还种的有地,养的有猪,管道怎么铺设,卫生间的水往不往外排,都不会搞一刀切,那样不科学,也不可能实施。”
像婺源这样全县范围内统一规划、统一保护的做法目前还比较少见,因此也得到住建部的表彰,浙江、江苏、北京一些地方还为新农村建设来取过经。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协主席冯骥才对这种保护方法也颇为赞赏:“国外也有类似做法,在希腊、法国,老房子都不能拆,但里面的布局可以改,甚至能够装电梯。”冯骥才多年来一直关注中国古村落保护,他说:“婺源的民居跟它的山山水水是契合的。”
走进相传是范蠡、西施归隐处的西冲村,有国宝之誉的俞氏宗祠正在翻修。如今作为村委会办公场所的屋子里,各种奖旗奖牌挂满墙壁,几名工作人员安静地趴在八仙桌上进行人口普查,负责宗祠修葺的安徽师傅正在屋顶紧张有序地施工。“师傅是从安徽歙县请的,和婺源同属徽文化发祥地,交给他们来做能保证修旧如旧,不走样。”胡志祥祠里祠外向记者作了一番介绍,掩饰不住西冲作为“江西省历史文化名村”以及俞氏宗祠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自豪。作为西冲的当家人,闲聊中能感受到这位乡村干部胡志祥肩上的责任。事实上,想把古村落保护好,乡村干部的作用至为关键。对此有清醒认识的婺源县也组织过多次乡村干部古村落保护培训工作,冯骥才、郭来喜、叶春生等民间文化专家都曾来此开办讲座。
“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古村落再美也离不开宣传,举办节会很重要。”为了打造“中国最美的乡村”,婺源县委县政府连续多年举办婺源乡村文化旅游节,并先后由中国民协、中国文联参与主办2009婺源·中国乡村文化旅游节暨第九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全国民间鼓舞鼓乐大赛和首届中国农民艺术节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暨2010婺源·中国乡村文化旅游节,全国各地民间文艺表演队伍在此同台竞技,婺源的民间艺术绝活如抬阁、草龙、傩舞、板龙灯也一展风采,为婺源建设“中国最美乡村”和“世界最大生态文化公园”搭建了平台。其间,“可爱的家乡”摄影作品展、全国知名媒体摄影师聚焦“中国最美乡村”摄影大赛、“走进最美乡村,体验农家欢乐”驴友大赛、招商引资暨旅游推介会等活动也十分红火。中国文联出版社还出版发行了《婺源历史文化旅游丛书》,包括《名人撷英》《村落寻踪》《诗文掬珠》《乡俗遗风》《宗族探源》《商帮觅史》《山川揽胜》和《文物珍藏》,全面地反映了婺源深厚的文化底蕴。
挑战还在后面
古村落的保护和开发似乎总不外乎“旅游”二字。在婺源将近200个比较完整的古村落中,现在开发旅游的有十几个,所占的比例并不大,但一些尚未开发的村落也已有了这方面的意向,其中就包括西冲村。在前往西冲去的汽车上,一座座白墙乌瓦的徽派民居从窗外划过,掩映在红树绿草碧水之间,这就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思溪延村。因为和思溪延村毗邻,西冲村也想加入这个由婺源旅游集团开发的景区。至于为什么要发展旅游,说起来胡志祥也有几分无奈。
婺源的农村跟全国其他地方的情形差不多,青壮年大多去上海、江苏、浙江、广东一带打工,少部分在婺源县城做生意,留守在村里的就是通常说的“386199部队”。西冲1200多号人里有接近一半常年在外,农忙时回来,活一忙完就又出去了。“婺源的传统农业是油菜、水稻、茶叶、大豆等,但仅靠农业没法赚钱,也就只能给自己攒一份口粮。发展乡村文化旅游的话,就可以销售土特产、发展农家乐和农业观光,应该能给村民增加些收入,如果能增收,外出打工的也会回来。”胡志祥对旅游兴村抱有很大期望。事实上,农业观光也是婺源旅游产业的一项重要内容,一提到婺源,人们就会想到油菜花。作为与云南罗平、贵州安顺、青海门源并称的“中国四大油菜花海”之一,婺源县政府还对农民的油菜花种植提供政策扶持,从而保证了这块金色的名片永不褪色。
但婺源不是只有油菜花,还有红叶,一年四季都有美景。“凤凰、丽江的美只有进城了才能感受到,婺源的美是整体的,是整个婺源地界上的。”作为一名摄影家,中国民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罗杨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表达了他对这个“最美的乡村”的看法,“婺源的风景都在路上,适合从村外取景,粉墙黛瓦,配上几片红叶,非常美。婺源的美一定要和自然结合,村落是自然的点缀。”
如诗如画的自然风光和民居群落吸引了众多的摄友和驴友,他们是婺源声名远播的最大推动者,同时也极大地拉动了婺源的消费。在虹关村詹大有饭店,记者看到堂屋的左右墙上都挂满了驴友的旗帜,有的还留下了联系方式。这座清末民初的房子保存极为完好,外墙和内部格局都没变,只是略加改造,添设了客房,像木制的点钞机、果汁压榨器之类的古旧家什都保持着原貌。听说已经有旅游公司瞄上了虹关,准备开发旅游,但汪瑶琴和当地老百姓对此有些担心。在一些古村落保护专家看来,旅游开发可能也会对古村落独特的建筑、人文和民俗造成伤害。“大部分古村落也许会在不远的将来失去其生产生活场所的作用,但古村落文化在中华文化中的根基性地位将永续存在。”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教授林济说,没有对每个古村落特殊文化的理解,旅游开发就不免流于想当然的翻新、重塑,丧失它们本身所蕴含的文化价值,进而丧失其旅游价值。
“古村落开发旅游和保护之间确实存在一个不好解决的矛盾。”已经走遍婺源山山水水的毕新丁对此体会很深:不进行旅游开发就没资金进行维护,因为改造维修的话成本比新建房子还高,老百姓自己住着也不方便;搞开发旅游,旅游公司跟政府签的合同会规定一定比例的钱用于维修保护,但又常常不免商业化,修旧不如旧,古民居变得不伦不类,原来的人文环境也被商业气息消泯了。
“‘中国最美的乡村’婺源已经成为中国古村落保护的样板,但还需谨防过度旅游开发的侵蚀。”致力于打造“中国最美的乡村”并获得成功的婺源人并没有忘记给自己提个醒。
短评
只有最爱才有最美
弋平
江西婺源因其山水环境、田园风光、人文传统与经典精彩的徽派民居浑然天成,先是被摄影艺术家发现并称之为“最美的乡村”,后因县委县政府保护得当,在全国古村落保护中独树一帜,被民间文艺学家大加赞赏与推广。
我国农耕文明历史璀璨传承有序,演化为广阔田野里的千姿百态的古村落和丰富多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们是我国农村文化建设最坚实的根基和新农村建设最伟大的起点。但是,融化在自然山水中的农耕传统文化的大美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并上升为“最爱”的自觉境界。千城一面的悲剧正从城市向乡村的千村一面泛滥开来。像婺源这样成片成群保护,实现县域全覆盖保护的现象在全国几乎是绝无仅有了。城市风貌、古迹、名胜的被破坏尚有众多身居城市的专家为之呼吁,农村古村落的湮灭却少有人问津。婺源人的全民文化自觉和文化自我保护,的确难能可贵。
在这篇关于婺源的报道中,我们可以从婺源经验中获得的启示是:农耕文明精华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结晶,这是与我们今天生态文明建设一脉相承的;农耕文明的守“旧”并无碍于今天现代文明的求“新”,旧与新、传统与现代之间存在着我们远未参透和穷尽的辩证法;新农村文化建设必须坚持文化多样性原则,这是古人的传统、今人的职责、后人的财富;发展之路也是多种多样、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经济GDP和文化DNA可以求同存异、相得益彰。总之,把他人和先人眼中的美变为今人自觉的美、共享的美,把“最美”转化为“最爱”,为实现经济社会的和谐和可持续发展,提供“爱”和“美”的动力,彰显出一种强大的美的力量,我们希望的田野就会美丽永驻、最美永存,成为农民幸福生活的美好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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