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落:要保护,先理解
2010-05-10 南方都市报
婺源黄村经义堂大门。1982年,在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举行的中国民俗展览,选了这座造于康熙年间的建筑作为宗祠的代表。图片来自《婺源》一书。
《婺源》,陈志华、李秋香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80.00元。
《楠溪江中游》,陈志华、李秋香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82.00元。
理解古村落
近年来,古村落的保护越来越受人关注,各级政府、乡村干部和村民也知道古村落的价值,开始采取种种办法加以保护与开发。但是,古村落的价值究竟在哪里呢?从事实际工作的人往往公开或私下瞄准其旅游价值。保护下的古村落旅游价值开发当然无可厚非,但旅游价值是建立在每个古村落本身文化特性或文化内涵基础之上的,没有对每个古村落本身特性文化意义的理解,开发旅游价值可能就会带来对古村落想当然的重塑,丧失了它们本身的文化价值,也会使它们变得千人一面,丧失其旅游价值。
另一方面,常常看到一些从事古村落保护的文化人对这项工作的某些悲观看法。他们一方面竭力保护古村落,一方面私下又认为随着中国城市化的加快发展和乡村现代化的发展,古村落已经不适应现代人的生产和生产,必然会在不远的将来消失。因而,他们对古村落保护有一种无力或无可奈何的感觉。
古村落果真会消失或逝去吗?如果将它们仅仅看作是人们生产生活的一个场所,古村落当然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生产生活,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失去其作为人们生产生活场所的作用。但是,古村落并非是现代社会人群的生产生活场所,它们所具有的最大价值就是其自身的文化意义:它们是一种文化样式和文化象征,古村落文化在中华文化中具有根基性地位,具有永续性价值;理解古村落的文化意义也就是中华文化的一种文化自觉行为,有助于提高人的文化积累与文化素质。因此作为一种文化样式,即使已经人去屋空,古村落也像现代西方许多古建筑一样,值得以博物馆方式加以保护。
所有这些可以表明,理解古村落是保护它们的前提与核心。
清华大学出版社最近出版了陈志华教授等人的《楠溪江中游》和《婺源》,作者很注意乡土建筑的文化阐释,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传统乡土建筑为文化符号,对古村落文化进行某种理解与阐释。
重新认识农村文明史
陈志华教授在离开婺源理坑村时,回眸一望暮色中的山谷深处,生出无限感慨:三百年来小小村落竟然与中国的大历史息息相关,出过名臣、儒宗,又有许多年轻人来到通都大邑,“参与开辟了中国商业经济的新时代”,“如此偏僻,如此荒凉的村落,有着多么辉煌的记忆!”因而他生出“我们对中国农村的文明史,知道得太少了”的感慨。在离开理坑村的途中,他又发出“我们真该重新认识我们农村的文明史了”的呼吁。这也是涉及理解古村落的问题,更是值得从事古村落保护与开发工作的人们玩味其中。
在以往的历史认识中,我们往往将古村落等同于农业文明,而仅仅从农业文明角度理解古村落文化。但是,与我们已有的观念不同,婺源以及徽州的许多古村落主要依靠商业发展起来,在其它地区如珠三角地区、长三角地区乃至整个东南沿海地区,情况可能也是如此。遗存至今的古村落精华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商业财富基础之上的。
作者在婺源乡土建筑的研究中,特别关注商业市井文化赋予婺源古村落及乡土建筑的影响。他们在楠溪江中游的乡土建筑研究中也强调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对楠溪江的村落和房屋的影响十分显著”。村落文化固然与农业文明密切相关,但它们并不局限于农业文明圈圈内,必须从现场中去理解古村落文化,必须超越从简单的经济层面去理解古村落文化。
在村落文化中,不仅有乡村民俗文化,而且还有上层的雅言文化和商业的市井文化,作者正是从这三种文化交互影响的角度去理解婺源以及楠溪江中游的村落文化。作者对村落文化的观察是深刻的,其理解也是有相当深度的,如提出“文风之兴,由于科举,但文风兴起之后,必定超越科举”。上层雅言文化深深影响了村落建设,“对文化的这种深刻地理解和热烈地追求,给楠溪江深山幽谷里的村庄笼罩上一层浓浓的书卷气”。而乡村知识分子的境遇又给他们带来了返归自然和恬淡冲和的“庄襟老带之风”,他们结合了雅言文化与民俗文化,塑造村落耕读生活的山水意境,强调“建筑与天地和谐”,居住环境与美丽山川统一,村落建筑表现出“特别亲切、有人情味”。
再譬如说,我们已有的观念往往认为,中国血缘宗族村落的封闭性特征是农业自然经济的产物。但事实上,在商业相当发达的地区也产生了此种封闭性很强的血缘宗族村落。如果从村落自身的风水文化去理解,村落风水是将村落视为一个自然环境的共同体,它反映了一种文化的空间意识。尽管作者虽然对风水屡有批评,但也一再肯定风水对村落建设的影响。风水固然是迷信,但风水也是在寻找一个与自然相和谐、得到自然庇护的共同体生态环境,村落风水的自然环境共同体意识与乡村社会的血缘宗族共同体意识是相互映照的,乡村社会村落共同体正是产生于村落风水建设之中;在建设此种风水构造完整的村落的过程中,也就产生了南方地区排他的血缘宗族村落。中国人的空间风水意识与南方宗族社会结构具有明确的同构关系。
而重新认识中国农村文明史并不仅仅是学术界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关涉到从事古村落保护与开发的人怎样理解古村落文化。作者说,从事实际的古村落保护组织领导工作的基层干部,“他们注意的首先是祠堂,然后是‘明代的’和雕刻精致的住宅。他们还不懂得从文化史的整体去认识各种类型的建筑物的历史价值,它们作为政治史、经济史、军事史、宗教史、教育史、科技史、艺术史等各个文化领域的实物见证和人们寄托记忆和感情的纪念物的价值。所以,书院、商店、水碓等就不被人们注意”。如果我们不从现场中去理解古村落,去重新认识中国农村文明史,而是从头脑中的某些观念去判断各种建筑和民俗活动的价值,进而进行所谓的旅游开发,可能只是重塑一个某种观念物化的“古村落”,实际上不可能真正了解古村落文化的旅游价值,更不能奢谈保护古村落文化。
别失去所有的记忆
作者看到婺源清华镇古建筑“很快就会完全消失”,“它将失去它全部的历史痕迹,失去它的所有的记忆”,发出如此感慨:“一个没有历史记忆的生活环境将是十分贫乏的,十分可怜的。”与作者调研的那个时代相比,现在对古村落保护越来越重视了,古建筑也将会得到越来越好的保护。但是,这些古建筑仅仅是历史记忆的载体,如果没有有关古村落历史的记忆,这些古建筑难道不也只剩下躯壳了吗?
在作者调研的时代就存在着对村落古建筑历史与故事完全无知的情况,如婺源理坑村的余懋衡是明末重要的理学家,曾经官至南吏部尚书,“是理坑村直至婺源县的骄傲”。“可惜村干部不大知道先贤事迹,说不清这‘尚书第’是谁的故居”,对理坑村“九世同居”府的历史,“可惜现在村中人竟全都茫然,对村子的历史故事一无所知”。
现在这种情况越演越烈,甚至某些搞古村落旅游的人,为了吸引游客,胡编乱造了许多有关村落及其建筑的故事。而这些编造的故事传达给我们的,除了令人恶心的庸俗,就是“似曾相识”的雷同。这些编造的故事根本不能吸引人,势必会破坏古村落的旅游价值,同时它们也破坏村落古建筑本来所指的意义,给我们传递错误信息,不利于我们理解古村落的意义,从而也就与以理解古村落、促进文化积累与文化自觉的目的相违。
事实上,很多村落古建筑有着许多中国人人伦文化和人性美的故事。楠溪江中游苍坡村有一座“望兄亭”,是李氏七世祖李嘉木建于宋建炎二年,而在1公里外的方巷村有一座“送弟阁”。相传李氏兄弟十分亲爱,每天傍晚,李嘉木都在望兄亭遥望兄长;有时到方巷村去与兄弟相聚,返苍坡村的时候,李秋山必相送到村外,在那里造了这座“送弟阁”。而这些古建筑及其历史故事的意义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文化积累,“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提升生活的品质,那么,它们是可以成为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因素的,那将是更上一层的进步”。
这一切需要真正深入现场观察与访谈,研究村落历史文献,才能真正理解古村落所传承的意义。作者的乡土建筑研究著作做了很好的工作,但这仅仅是开始,益发使我们感觉到理解古村落在当下古村落保护与开发中的紧迫性了。
●林济(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