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婺源大雪
创作评谭 洪忠佩 2013年4期
一
公元1131年的一天，一队队身穿铠甲的军士从五城向婺源穿行，战马的嘶鸣不断从密林中传出。手持铁枪，跃马领先的便是抗金名将——岳飞。
抗金、精忠报国，仿佛是岳飞一生的主题。人们熟知的岳飞，是一位忠肝义胆的抗金名将，而他率领岳家军在剿抚内乱屯兵婺源时，建桥挖塘造福百姓，并留下墨迹诗章的故事却鲜为人知。在800多年前的南宋，雄州（今河北雄县）人李成，虽然只是一个弓箭手出身，但勇猛彪悍，他从淄川聚众，广招亡命之徒，一直南下，开始掠州夺府。这，对于刚在南京继位不久，屁股还没在金銮殿坐热的宋高宗赵构，无疑是一块心病。南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宋高宗赵构任命张俊为江淮招讨使，岳飞为前锋，开赴洪州（江西南昌）征讨李成。岳飞奉命后，统率大军，从江苏的江阴出发，经宜兴、广德、宁国、绩溪、歙县、休宁，到了婺源。
掀开南宋历史的帷幕，岳飞处在连绵不绝的征战年代，戎马一生，然而，他在婺源却呈现诗性的一面，传下了许多墨迹诗章，留给人们无限的遐想。据记载，在宋绍兴元年至三年（公元1131—1133年），岳飞率兵征剿李成，曾多次辗转婺源，在江湾、秋口、清华、古坦、甲路、赋春一带，都屯过兵扎过营——岳家军“屯兵扎营数里，一路旌旗遍布，部卒皆宿于屋檐下，足不入门户，骑不践禾黍，茶水稻草均给其值，沿途百姓无不称颂”。（《清华胡氏宗谱》）。
二
山峰叠着山峰，山岭连着山岭。岳飞率岳家军从五岭向江湾进发。
江湾的“来龙去脉”非常清晰，水口宛如龙头，龙身是后龙山到仙人桥，再从石牛岭至朱笔尖，直到溪头龙尾。传说这方风水宝地，是南唐国师何溥（字令通）指引萧江氏族迁入的。北宋初年，南唐国师何令通触怒了龙颜，遭贬后，于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来到了“赴省去休，大路进源登五岭；通衢到浙，长河直上往三浯”的江湾，走进灵山进行隐居。何令通与萧江六世祖江文采（又名江广汉）的私交很好，江文采曾送何令通50亩地，帮他在灵山修建了碧云庵。何令通为萧江氏族选江湾阳基地，算是对江文采的感恩与回报了。江湾是和水连在一起的，“得水为上”，不仅山环水绕，村前有大河，还筑有水坝锁住水口，用水圳引水入村。村前蜿蜒的河流，宽阔的水坝，以及“明圳粼粼门前过，暗圳潺潺堂下流”的圳渠，共同组成了江湾村一如“江”字形状的水系网。“江”字三点水即“三池”。三池是南关亭左右两侧的荷花池与村西水口辛峰阁前的荷花池，三个荷花池的水都与“南关湖”的水系相通。蛰居乡里的皖派经学创史人江永，曾为荷花池留下了这样的对句：“水贴荷钱买得湖光千万顷，山垂木笔描成春色二三分。”“江”字“二横”是新坑桥向西流的水圳与“外边溪”水圳。而“江”字中的“一竖”呢，是在村东头，指发源于村庄东面的坞头源山溪了。山溪流向梨园河入口，筑了两道水坝栏截溪水，引流入村。
岳飞率岳家军来到江湾的时候，云封雾锁的村庄忽然云开雾散了。远途行军，“岳飞兵至江湾时，由于山路崎岖，运饷不畅，粮草几乎断绝……”（《婺源县志》）。在部队休整时，岳飞看到梨园河水坝上方村民过河不便，号令军士动手，采石筑桥，便利于百姓。石拱桥建成了，村民欢天喜地，敲起锣鼓，吹起唢呐，有的泡上一壶绿茶，有的拿出了家中的鸡蛋、蕃薯、苞芦（玉米），有的还打了糯米粿，纷纷上前感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他们的心目中，岳飞是一个在胸口建桥的人，他的桥一头连着百姓，一头连着国家。村民把石拱桥以英雄的名字命名——岳飞桥。在岳家军中，有一位江湾籍的进义校尉，名叫江致恭。他目睹军中此情此景，深为感动，毅然决然地捐出所有家财以助军饷。“秋风猎猎卷旗旌，鄱水湘江未足平。指日黄金台下去，与君握手共功名。”这是岳飞离开江湾时，题与江致恭的答谢诗。或许，那样的日子那样的事，都被历史忽略了，但百姓心中有杆秤，岳飞桥的故事一如梨园河的水，仍在民间传说流淌。
三
岳家军虽然刚刚组建二年（组建于公元1129年），还经过了牛头山大战，队伍仍有兵士万人以上。“用兵者无它，仁、信、智、勇、严五事，不可不用也。有功者重赏，无功者重罚，行令严者是也。”这是岳飞对部将张俊说的。试想，一个倡导“为将五德”、“军纪严明”的人，对自己对部下将是怎样的持守！自古至今，为官为将者都知道“公生廉，廉生明”，也会把公正廉明挂在嘴上，而做到廉洁严明者，真是凤毛麟角。
清华，以“清溪萦绕，华照增辉”而名，婺源古县治之地。“时清华环街上下有四坊、九井、十三巷。”（《星源图志》·胡升编撰）岳飞率军至清华，五里长街的店铺与客栈，街上的长寿坊、桂枝坊、安仁坊、仁寿坊，还有大夫巷、撩车巷、安乐巷、小公巷等十三巷，他都去察看了。清华街上开客栈的店主看到岳家军来了，敞开大门请他们入住，都被岳飞婉言谢绝了。岳家军扎营清华，屯兵数里，官兵都宿于百姓屋檐下，不侵占群众一财一物。为解决军士用水，官兵携手在清华下街修凿了一口呈长方形的方塘。清华有犴子头井、狮子尾井、冷彻骨井、惊忧井、泉不竭井、后街头井、灵芝阁井、岭头求井、依山下井，岳家军为什么还要修凿方塘呢？猜想，为的只是那三个字——不扰民。“饿死不抢百姓粮，冻死不进百姓屋”，成了岳家军行军路上铁的纪律和一种自觉。一路行军，岳家军所到之处，民众欢欣鼓舞，“举手加额，感慕至泣”。在大夫巷，宋武翼大夫胡诗礼正好告假在家，他被岳飞严明的军纪所感动，召集家人杀猪担酒犒劳岳家军。岳飞临别题诗答谢：“提戈阃事寄南征，一宿殷勤见主情。凤阁龙楼依日月，金书玉卷灿星辰。笑谈樽俎如吾兴，带励山河待尔盟。此去长安天路近，冥鸿早夕寄秋声。”
800多年过去了，在清华百姓称作的岳飞方塘，时光的青苔爬满了历史和记忆。
四
诗，只是一个引子，我读出的是岳飞情真意切的感动，还有他的胸襟、胆略、理想与抱负。岳飞的真诚，他在用诗意作表达。他的诗意，他的性情，宛如甲路花桥下的水，在一层层洇开：“上下街连五里遥，青帘酒肆接花桥。十年征战风光别，满地芊芊草色娇。”（《花桥》）花桥处在村庄丁字街口的河汊上，是一座单孔石拱桥，始建于北宋中叶，桥上设有桥亭。花桥的前方，是北宋嘉佑年间兴建的“龙川书院”。岳飞在花桥吟诵时，是否听到了龙川书院传出的琅琅书声？
无论是在岳飞安营扎寨的秋口鹤溪洲，还是他走马吟诗的甲路花桥，我追随的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平凡而勇敢的人。岳飞率岳家军开垦种粮的鹤溪洲，在迎来丰收的喜悦里，他把鹤溪洲的名字更名为“万贯洲”。万贯洲上的兵营林，是婺源后人对岳飞人格与精神的一种纪念。曾是上至徽州、下至饶州通衢要道的甲路，花桥的廊壁一如村民家中堂前中堂的布置，廊壁上挂着木刻的岳飞《花桥》诗。四句诗的两边还刻了一幅木联：“武穆题诗传古迹，留候进履仰宗风。”原桥亭中，设有供奉岳飞牌位的神龛。在婺源乡间，百姓除了供奉神灵、祖先，上香作揖的只有五人，岳飞是其中之一，还有四人是汪帝（汪华）、关帝（关羽），以及修建彩虹桥的胡永班、济祥和尚。由此可见，从历史的深处开始，民间的推崇与褒扬是如此朴实。甲路的村民，在岳飞身上找到了一种精神的寄托。
在我的阅读记忆里，岳飞在婺源还有一首对齐山翠微亭的吟咏：“经年尘土满征衣，赢得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观未足，马啼催送月明归。”（《题齐山翠微亭》）。景色与征战，他通过诗的路径进行内心的表达。面对婺源秀丽的自然风光和古朴的人文景观，岳飞情不自禁，他在古坦石城村东侧的岭头石壁上，用手中的铁枪题刻了“观山”二字，还在游览通元观涵虚洞时，在洞内刻下了“岳飞到此”四个大字。在岳飞刻字的周边洞壁上，清代诗人李承端的一首《七绝》，充分表达了后人对岳飞的敬仰和爱戴之情：“椽笔何人刻上方，文奇字古接苍茫。叮咛神物常呵护，旗上精忠想鄂王。”涵虚洞，仿佛一条幽暗而深邃的时光邃道，让我穿越到800多年前的南宋，看到了一个平常心、真性情的岳飞。他率性，陶然，情到深处，波澜不惊。
五
岳飞策马扬鞭，他的战马，在洪州、鄱阳、郢州、襄阳、荆州、鼎州、商州、虢州、郾城、颍昌、淮西一路嘶奔。宋高宗赵构的一道圣旨，既能设定岳飞征战的轨迹，亦能收回岳飞征战的轨道。岳飞的《满江红》，是他壮志未酬，在孤独与悲愤中的绝唱。
面对一个慵懒、眼屎迷眼的朝廷，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岳飞成了众矢之的。宋高宗赵构削了岳飞、张俊、韩世忠的兵权，这是赵构伸出魔掌的信号，这是岳飞大祸临头的征兆。耿直善良的岳飞，认为自己只要退出了朝廷，就会相安无事。然而，等候他的，却是一场腥风血雨。从岳飞24岁在枢密使刘浩手下参加敢死队开始，时势能造就他，亦能毁掉他。赵构、秦桧早将前朝的“靖康之耻”抛在了九霄云外，他们共穿一条裤，为了满足金朝方面“必杀飞，始可和”的蛮横无理要求，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黑手伸向了岳飞。秦桧暗中操作，在岳飞的部将中物色能告发岳飞的奸细叛徒。在秦桧的指使下，副统制王俊、都统制王贵大逆不道，充当首告，炮制了《告首状》，诬告岳飞最倚重的部将张宪要领兵到襄阳谋反，并将岳飞牵涉于其中，想致他于死地。是谁在玩弄与权力交媾的快感，是秦桧，还是赵构？
一个从河南汤阴走出的铁骨青年，凭着一杆铁枪走到了南宋王朝的中心，他不畏强敌不畏权势，但最终他的铁枪还是刺不破一个王朝无形的茧。公元1142年的隆冬，那天是农历的除夕夜，曾赐“精忠岳飞”锦旗的宋高宗赵构，翻脸不认人，下密令赐死岳飞。岳飞遇害于风波亭，时年39岁。
“天日昭昭”！天理何在？！
噩耗从杭州大理寺传出，婺源的父老乡亲在江湾岳飞桥前，在秋口万贯洲上，在清华方塘边，在甲路花桥桥亭里，将流下怎样的泪滴？！
落雪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在南方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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