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江水浸云影（组图）
2014-08-14 婺源先锋微讯
美丽的事物总是让人未见时向往，相见时感动，见过后回味。
自以为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人里里外外都是滋润的。于是，一直以来我总是怀揣着难抑的自豪心思：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让我感到如此舒适的生存空间和气场了。
然而，事实嘲笑了我视野的狭窄。不走尽大江南北名山大川，岂能妄作定论。就像陶渊明在进入桃花源之前是不能说世上不存在这样一片没有人间纷争、不知世有魏晋的地方一样。
江西婺源以其清洌温润的个性，寄惊人之美于宜人空间之中的水墨气韵，让我熨贴地感到适得其所如置身老家庭院。
一
当我们从空旷的粗简得让人昏昏沉沉的行程中进入婺源境内时，忽然十里苍翠入眼，四周山色连天。
一幅烟雨婺源的山水画呈现在我的眼前：沿视线铺展开去的是烟雨迷漫湿云缠绕苍翠欲滴且层层叠叠的山水长卷。这幅延绵的长卷与其它我所看到的著名山水相比，不奇不险，但她有味精一样的美好浓缩，既出人意料却又在预想之中。她平实而温润得像一位山村少妇，羞答答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我心头一惊，那不是我曾临摹过的朱葵先生的那幅《烟雨婺源》泼墨山水画吗？
记不清我二十年前一次临画时的太多细节，只记得那幅画是一位寄寓他乡的画家把他对故土的浓情密意和无限眷恋用初恋的笔触水淋淋活生生地描绘下来的如诉如歌的作品。笔墨浅浅淡淡，树枝稀稀疏疏，无尽的语言化作寥寥。我瞬间被这股跃然而出的文人气和思乡情感染了。迷离中的我居然拿起了一支大号斗笔，饱蘸了清水，稍一舔墨，便朝宣纸抹去，水墨裹挟着我的情感共鸣，墨色飞速在宣纸上晕开……
于是，未看婺源，便已知，心中那幅婺源山水注定是一幅淡墨铺就的儒雅灵秀的中国文人画。而我要寻找的只是大胆泼墨后，细心收拾的轮廓，如一皴一擦一点苔的笔触，还有那对应心情的人物表情。
二
从我入住的酒店房间推窗远眺，群山依然影影绰绰烟雾缭绕，高远的天空悬挂着一弯新月，脚下江湾的水面恬静如秋镜，一时水天相对，云影徘徊。偶尔一叶扁舟驶过，水面荡漾出微微的笑靥。我独对这千年不变的山川水月，一时忘机。想《烟雨婺源》这幅画中，除了锦绣河山之外，是否还有古往今来的感慨，世道人心的忧愁？只怕是置身桃花源，也叹行路难……不过还是让我先享受目前，欢乐当下吧。
虽然旅途劳顿，还是忍不住下去走走。小雨浇湿的街上石头发出幽幽的光，街边居民在屋里走动，看上去不紧不慢，怡然自得。再往前走，宽阔的江湾蜿蜒向远处伸展，两岸的小树林密密匝匝郁郁葱葱，在夜色中随水流蔓延，直到无限。这些小树比起江南的柳树来，少了些婀娜多姿、留恋顾盼，多了些清爽练达、质朴无华。
我伫立江边，点燃一支烟独自冥思。
江湾，这“江”到底是水的名字还是湾的名字？抑或人的姓氏？滩头站立着一位蓑衣渔翁，他抖落一身雨珠，仿佛在笑我：想那么多干嘛？无端生出许多烦恼。
是啊，生活像一张网，自己亲手编织，而幸福必定需要一把剪刀，把缠绕结节统统剪去才能得到。
三
远处是峰峦层层叠嶂，眼前是溪水汩汩流淌。山涧溪流汇成了河，流过李坑、流经汪口、流向严田……
山峦为溪水的骨架，溪水是村落的血脉。
晓起，水牛在池塘里消暑，它们悠然自在地缓缓移动，点缀着我心中的画面——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自然好看。那白墙被灰色小瓦勾勒的徽派建筑沿随流淌的溪水错落排开去，那极具辨色度的马头墙远远望去鳞次栉比，像山里飞出的一群正在滑翔中的大雁。——这应当是我画中的主景了。
婺源原属古徽州府，是徽州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我一直是极喜欢徽州民居这种建筑风格的。这种喜欢的程度难以言表。就像它是一块我喜爱的玉佩，每每要拿出来把玩，否则睡觉前会觉得少做了一样事的那种。这种黑、白、灰的简练色彩，有无相生，文质相谐，让人觉得有天人相合的意蕴。
我很愿意独自一人安静地走在汪口的村落里、溪水边。在远离红尘喧嚣的安静中，只有我轻轻的脚步叩问着青石板路上生疏的历史。走进小巷的深处，天空被两边的斑驳高墙塑成了一线天象，就像是把自己深深地浸入了那种天道物华的如水氛围之中。抚摸这斑驳的墙面，奇想着百年的故事。
我带着闲淡的心境静静地穿过汪口的古老小巷，再走进几户人家看看，有由恬淡进入醇浓的感觉。浓重的徽州文化气息撞击着我的心扉，像谜面一样催促我去不停地观看和解读。俞氏宗祠，那些百年的雕樑画栋、对联匾额，都在向我陈述着历史和文化的积淀，木雕砖雕上的图案人文气息浓郁。寻常人家，厅堂中间挂着的巨幅中堂，接着是中堂下面佛龛上的自鸣钟及其两边摆放着的各种瓷瓶、瓷筒，属于古董类的艺术品，抬眼可以看到，随手可以摸着。
我就是喜欢这些物件的磨损、颜色的凋零，还有散发出的旧气。我生长于江南小镇，对旧街镇的记忆和情感，已深深烙于心胸。惟有这些磨损、凋零和旧气，才能与我的记忆和情感发生对接和共振。
在徽州，木、石、砖三雕最为出名，人称“徽州三绝”。这“三绝”几乎在每家每户都可能看到。那些门坊、门罩、漏窗上的雕刻，一户之内鲜有雷同。窗槛、裙板、窗扇、斜撑等处，雕刻更为精美。这三绝中，我最喜欢砖雕，喜欢砖的灰色，那种不事张扬和来自土地的质朴坚韧。而砖雕的细腻图案与周围的木石浑然一体，顿时就显出了高雅之气。
站在李坑的文昌阁里听着主人的介绍我不觉走神。我在想，住在深山里，枕在溪水边，伴着荷花池，听着虫鸣鸟唱，把玩着歙砚砖雕，聆听着顶级思想家的谈论，田园牧歌间思想撞击出火花，人生淬炼出智慧，有几篇奇文佳作选入《四库全书》便也是水到渠成之事。读一下这里清翰林李昭炜的联句便知这里商贾耕读之不虚：楼宇喜登临看两涧流清双峰峙秀，人文欣慰起愿五经共读六艺兼通。
在刻有“远树平林村落，小桥流水人家”联句的凉亭旁，一位村妇端着一盆莲蓬正从李坑前村的荷池中爬上土堤。顺着她的足迹循眼望去，满塘荷叶铺天盖地延伸到山脚，莲花似穿着翠绿色裙子的仙女在水面随风舞动。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 在这纯然景语中，携酒登高的人溶入了那山色空翠、烟霏缥缈的一片氤氲之间，意境空灵且满载天人合一的生趣。猜测朱子当年也是站在这里看到了这派景象，然后写下这阙《水调歌头》的吧。
四
溪水从卧龙谷的顶端一跃而下，借着地势层层跌落，欢快地与山石撞击，溅出晶莹剔透一片。我们沿山溪旁的栈道拾级而下，溪水溅出的水珠散发出清凉的气息，为我们祛热消暑。也为我的画面中添上了一道显眼的三叠泉。
正当大家气喘吁吁之际，霍然看见半山腰有一间小有规模的凉棚，大家驻足栖息，喝着茶，吃着西瓜，听潺潺流水虫鸟歌唱。
那场景有点像《兰亭序》中的记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清流边凉棚中，文人们没有“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的闲情逸致，却有以文兴邦的建言良策。
溪水流到汪口古镇，我们乘竹排向下游漂去，船夫从水中拎出篙子，滑落串串晶莹跳跃的水珠。想象着徽州古商埠的情形，繁华间映衬着人们的生生不息和自在生活。而如今，随着船夫的篙子滑落的还有正在河边洗衣裳的女人们的串串笑声，孩子们在小路上追逐，给山水间带来勃勃生机。
严田村头水口是由一座溪桥和一颗千年香樟为标识。这样的水口在我画中自然成为极具生活气息的组成。
巨樟如盖，鱼塘人家。一间屋后的小院石桌旁，两个男人正在喝“婺源红”老酒。院子里南瓜藤下吊挂着几只南瓜，有的长有的圆。我想这就是一种真正的“把酒话桑蔴”农耕休闲吧。
旁边案子上宣纸已经铺好。案头是龙尾山的石头雕刻的歙砚。主人放弃了别人常用的荷叶莲花、远山近水等题材作为砚台上的浮雕装饰，使得这方砚台清高得只剩下自然水纹。瞬间，视觉空间被豁然放大，大自然的一切统统成为了它的背景烘托，让人爱怜顿生。
夜晚来临，人们在屋外点起了篝火，人影在影影绰绰地晃动，我仿佛依稀看见有人在跳傩舞，乡里人围着火堆仿佛在聆听着傩舞传送的传承了几百年的活化石般的亘古不变的故事。舞者戴形象狰狞的面具，扮成传说中的"方相氏"，一手持戈、一手持盾，边舞边“傩、傩……”地呼喊着奔向角落，搜寻不祥，驱除疫鬼，祈求平安。
狰狞的面具是他们心目中的图腾信仰，也是原始文化信仰的基因。我想，惟有心中有了信仰的人生活中才能处变不惊心底宁静。
五
湿润的宣纸微微收干，众多的人物场景争先恐后地挤进画面。
婺源人的性格像他们的菜，炖得热热乎乎，蒸得清清爽爽，糊得绵绵甜甜，辣得干干脆脆。
浅甜的米酒像极了外公自酿的味道，忍不住畅饮了几盅，瞬间，一种飘摇的感觉把我带回家乡的童年。
朱熹、詹天佑微笑着在远处俯看。他们一定为这里的热闹而安定感到愉快。……
不！不不！我决意要多留一点空白了。
我拿起笔准备点苔——不是收工，而是归纳。
婺源，我心中的这幅清淡的山水画，我只想把你画成删繁就简的二月花，多留点空白以作想象。再多的着墨反而违背了婺源山水的本意。色浓则味薄，还是让无尽的信息用不多的苔点来表达吧，也许惟有墨色的轻盈方能表达婺源的厚重。
婺源的四季是多彩的，除了山青水绿、粉墙黛瓦之外，更有春天江岭的万亩梯田油菜花、秋天石城的红枫妖娆、还有那浮动在山水之间的金黄色稻浪……
我偏喜欢化繁为简，主画面只在墨分五色之外不着一点其它色彩，只将视角放在早晨薄雾清岚之中。实在少不了要轻轻地施一点颜色，也惟有那六月的荷花尖和少女的裙边……
那满眼金黄的油菜花和火红的枫叶就留给来年的春秋吧。
六
细心收拾的还有我散落的心情。
我满意这幅山水画的自然清淡的调性。
泡壶婺源绿茶吧。邀三五知己，竹荫下、瓜藤边，我们煮酒品茗吟诗闲聊，已然是这里的主人。
有人低吟朱熹的《南乡子》：“落日照楼船，稳过澄江一片天。珍重使君留客意，依然。风月从今别一川。离绪悄危弦，永夜青霜透幕毡。明日回头江树远，怀贤。目断晴空雁字连。”
水墨婺源，此去经年，窗前月下，会有多少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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