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里的掌故

弦 高

   认识董仍光先生实属偶然，因被选参加“徽州传统社会”调查研究工作组，并分配给两个研究课题，其中之一便是“游山村的宗族、经济和民间信仰”。为完成任务起见，清理好手头工作后，请了一周的假，便提起行李奔赴位于西乡镇头的游山村，进行实地调查。

    对游山村的印象缘于对游山的想象。读初中时，当时学校就设在冲山脚下，一次学校组织春游，爬冲山。我们浩浩荡荡排着队一路进山，最后还爬上了山巅，呼呼的山风吹得人寒意顿生，俯瞰远处有“大塘坞水库”五个大字，再就是连片黑压压、密匝匝的屋顶，听老师说，那就是赋春和冲田村。据老师介绍，冲山海拔上千米，登顶觉得爬了好久，也很吃力，在当时的眼里可谓是一座巍峨挺拔的大山了，可有的同学说了一句“冲山高又高，不如游山一个疤”，那游山可想而知是多么的高大了。

   游山村因凤游山，又称大游山而得名，是邑内名村，属全县自然村之最，是名副其实的“千烟之村”。课题调查的顺利进行得益于游山村领导的重视和支持，当我向支书董新华先生要求找几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交谈一下后，他立即安排，并联系了好几位彼熟悉当地掌故的老人来陪我。最后一天，他又特地把十多里外的董仍光先生请来，说游山村的历史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的了。

    这天一早，我在镇政府对面的饮食店里吃过一碗辣味十足的凉拌粉，晨间的凉意早已褪尽，刺目的白日照得人睁不开眼，地上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又是一个高温日。在政府陈伟雄副镇长的精心安排下，派车送我去到十五里外的游山村。在游山村委会的二层古旧的老楼上，边喝茶边等，却把新华支书急了，他说昨晚就已跟董仍光老人讲好了的，且答应今早就自己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来，不会忘了吧。再说这位老人家是很讲信用的，应该不会失信。又吩咐人打电话到他家里问，说一早就从家里出来了。

   正说着，一位身穿白衬衫，手上拿顶草帽，瘦高身材的老人健步上楼，新华支书作过介绍后，坐定，董仍光先生首先从衬衫口袋拿出两张照片，边给我看边自我介绍，他今年七十七岁，现在家住离游山村上十里路的王家坞，指着照片上的一位老人说是他最小的叔父，今年九十四岁，还健在。他的父辈有十八个共祖父的兄弟，当时家中大大小小吃饭的人口有六十多人，开有三个茶叶号，在游山村有四百多亩田，可谓大户人家。

    调查开始，以我提问，他回答的形式进行。我给详细回忆了解放前游山村的概貌，从村口的风水地形到村落的经济情况，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说当时家中的茶叶号经营，从购进粗茶到烘干、拣择、包装和运输过程及细节，如历历在目。我又问起村中当时经商的店铺，他略一沉思，便又侃侃而谈起来，如开南杂货有哪几家，店主分别叫什么，屠店有几家，豆腐店、剃头店、油坊、槽坊等各有几家，且告诉我当时的店主叫甚名谁，让惊叹他的记忆力如此之好。

   经过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的采访，我的采访提纲也基本结束，我和他两个人呆在一间办公室里，我坐在床上，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开始聊起一些与调查课题无关的闲话来。董老先生自报家门说：“解放前，我到景德镇读了一年的初中，后来又到婺源中学读了两年，解放那年初中毕业，之后便没书读了。因家里当时是开茶叶号的，相当有钱，一解放就不好了，马上就划了地主。”

    我同情地说：“我家外公解放前曾当过最后一任保长，一解放也被划为地主，还被人报复，抓起来送了一条命。外婆顶着四类分子的帽子，过着非人的生活，在露天堆里住过，后来东租一处，西搬一处，居无定所。我舅舅打单身一辈子，住了几十年的生产队仓库。”

    他说：“我好得有些文化，先在生产队当会计，后来又到大队里当了会计，而且还兼过一段时间游山和梅田两个大队的会计。”

    我说：“我父亲在大队和村委会里总共呆了四十年，一直做出纳。”

    他谈起自己的独子颇是自豪，说：“我家那个囝读书通，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在赋春教了几年书，再调到县教育局的会算中心，又在新城区三小那条路上开了一个电脑店，由我家儿媳妇照应。”

   他还告诉我，现在乡下家中只有他和老伴，每年还要种几亩田，好在身体硬朗，平时不想去打扰儿子他们的生活，觉得他们也不容易。他说，居于乡下只苦于找不到知音，自己喜爱唱几句京戏，可老太婆却嫌吵，邻村有位会拉京胡的，但又难得有机会凑在一起。因此平时有空就锻炼身体，认为人老先老一双脚，所以锻炼先从脚起，他在自家堂前吊了一个足球，约一人高，每天单脚踢起来要抵着足球，以此确保双脚不先衰。此外，还喜爱吹口琴。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口琴，郑重地打开，取出琴，先坐着试了几下音调，然后站起来吹，一曲终了，我听出他吹的乐曲是梁祝的《十八相送》，一时他来了兴致，又为我吹奏了《孟姜女哭倒长城》，坐下歇气时，他向我介绍说：“他刚才是用嘴盖住了口琴的八个孔吹出来的，这是吹口琴的最高难度吹法，一般人只会吹出重音。”

    我跟他说：“我读高中时也学吹过口琴，记得当时班上有位鄣山的同学喜爱吹口琴，心灵舌巧，用重音吹还加打拍，真好听。公仂你能吹出高难度的乐曲真不简单。
”
    老先生很高兴，说自己上学时也学过英语，比如英语“China”不仅代表“中国”的意思，而且还代表“瓷器”的意思，因为在古代中国首先是景德镇的瓷器出口国外，外国人认识中国从瓷器开始，而瓷器就产在当时的“昌南”（即今天的景德镇），所以外国人就用“昌南”的音译代表瓷器，又代表了中国。听了他的一席话，真有收获，也让我了解了一段历史，不由感激起来。时间不知不觉已近五点，镇里已派了车来接，在等车的时候，外间会议室里一位干部又请他吹了一曲，他吹得很是认真，很是投入，在乡村能遇上这位老人算幸运。

     回镇里的路上，捎带把董仍光老先生送了一程，直到村口下车，他挥手目送我们走出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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