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音 故 事
弦 高
乡间有句俗语:忘了家乡口,不如守家狗。目的是告诫离乡千里的游子,即使走得再远也不要忘了那口一张嘴便能辨识的乡音。乡音是窖中的酒,存放越久越醇厚。
在大学读中文,语言学老师讲授方言,特别提到婺源话,说按全国方言分类,婺源话应划入徽语区,至今土音中还留存古音的平、上、去、入,对分辩古代诗歌的韵律极方便。果不其然,后来,代古汉语课的老系主任严振洲老师,在课堂上特别推崇婺源话,还特地介绍了婺源人江永和他对我国音韵学方面的贡献,而且叫我用土音读诗,分辨韵律,让我信感自豪。平时同学间谈论方言,一致说婺源话最难听懂,说快了简直是外语,听得直摇头。也难怪他们,因为婺源古属徽州有千年之久,地域隔阂,语言不通,划归江西只有短短几十年,所以了解甚少。而婺源话又有东西南北四乡之分,且各有差异,非土生土长婺源人难分彼此。最可笑也最难忘的是少年时代在乡中学争辩乡音时的情景。
离家到二十里外的乡中学读书,既新鲜又陌生,新鲜的是寄宿,几十个来自全乡各村的少年聚居一室,上下两层的统铺,每人只有半米宽的位置,挨挨挤挤,简直是亲密无间,但对一个个新面孔却感到生疏。不过一个星期的朝夕相处,谁是哪个村的都烂熟于心。晚上熄灯后的寝室是热闹非凡的,争辩得最多的莫过于乡音。由于婺源话西乡与北乡界线就在我村,属西乡头北乡尾,造成与邻村三里不同音。为了争各自乡音的好听,相互取笑,不分高下。区别较大的如“去“字,北乡发 “咳”音,西乡发“ ”音;“粥”字,北乡发“祝”音,西乡发 “兆”音。于是,我们北乡来的讥笑西乡吃粥是吃桌,西乡的反唇说我们吃粥是吃竹。直到值日老师抓了两个去走廊站岗才无果而终.
纯真的少年时代如春江水一去不复返,但黑灯瞎火中辩乡音却记忆犹新。如今蛰居小城的我对乡音的了解更多,情愫更深。婺源乡音中夹杂了些许的文言词缀,如“之”、“者”、“也”等虚词,应属语气词,这或许是众多的举子遗落下来的。而外地客人听来却云里雾里,不知所云,闹出了笑话。有位远方客人到西南乡的村庄去喝喜酒,觥筹交错之间,他听得最多的是“公鸡”、“母鸡”两个词,很困惑,向当地朋友一打听,原来当酒斟满时就客套地说“满之”,而与他人干杯时常说“干之”。恰与普通话的“母鸡”、“公鸡”谐音,从此流传着婺源人喝酒满桌公鸡母鸡的经典笑话。此外,“死了”叫“故之”、“老之”、“来了”是“来之”,等等。再如,当人们说的与事实不相符时,乡音中常用“没者也”来否定。特别感到荣幸的是,乡音引起了研究方言的专家的兴趣。前几年,我的大学老师、攻读语言学的胡松柏博士专程来婺源考察方言,我为他物色了一位既土生土长又稍有文化的县城居民,而且替他找乡音资料,复印了古人编著的《乡音字义》,还在旧书摊上收购了一本婺源话字典。顺利拿到博士文凭的老师很高兴,把他的导师、广州暨南大学教授请到婺源来游玩,很巧,这位语言学专家竟然还是婺源詹氏后裔,令我激动不已。这位教授前辈心中虽然认同婺源是祖籍家乡,却再也不能像他的祖辈一样随口说出家乡的土音。
记得有位作家说过,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入乡随俗,不也包括口音吗?谁又能保证乡音在时光的洪流中不被冲涮呢?如今的我是背离乡村的城里人,又是游离于城市的乡下人。乡音是故乡给我留下的印痕,也是随时可以让我触及的精神家园。那张口而来的乡音中有离我灵魂最近的故乡,有祖辈们耕耘了一生,然后回归其中的泥土,有亲人们灵魂的栖居地——村庄。说起乡音,如同我的左右手一般的熟悉亲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