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婺源到三清山
董素芝
或许是先天愚钝而又过于被文字压迫,中原长大的我有着黄土一样的平实和散漫,在我的身上找不到灵性一族乐山、乐水的智性光芒。我木然地混迹于中原文化的厚土中,沉醉得像思想家一样却一无所获。近年,耐不住寂寞的我也乐于一些文友的笔会,游历在知名不知名的地方,但不知是因为自恋还是被文字捆绑,内心却始终无法建立与自然的亲密。
对我来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仍是激情勃发的诗句,江南终是我无法走进的水墨画。
江西上饶的江南之行缘于上饶文友石红许相邀的三清山散文笔会。还因为抗不住“铁杆”朋友小邵对婺源不遗余力的推介,说那里家家都是老房子,家家都摆着像我家那样舍不得丢弃的旧家具,说那里的窗棂上、门上都精雕细琢着一些图案……说得我半信半疑后哈哈大笑,觉得她是旁敲侧击我。我家以乱出名,你想如果都乱成我家这样子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可她并不气馁,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我是看了还想看,领着孩子都去了两趟了,前年的春节就是在那儿过的。
抵挡不住她的现身说法!奔着婺源,江南之旅是势在必行了。小邵还像婺源的“托儿”那样慷慨地说给我当向导。唉,人家都三进婺源了,我还怕受骗不成?但说老实话,三清山对我倒没什么吸引力,南方多山,虽然出门不多,却也爬过几座。但还是上网查了一下,这一查颇觉尴尬,闻所未闻的三清山竟然是中国七个世界自然遗产之一,江西惟一的一个世界自然遗产!闷闷地想,我真格地孤陋寡闻也!
不过,三清山的如此殊荣又让我有意外之喜,忍不住动员福建的文友蔡飞跃同去参加三清山笔会,朋友却说:“三清山去过了。今年没时间出去玩了。”我又问他那里是否好玩。朋友说,三清山是道教名山,去的时候到处都是雾,看不到真面目,据说风景很美。
“据说”一词让我忍不住发笑:“高手啊。都去过了,还据说。”朋友不笑,且把他的《雾意三清山》发给了我。开篇即道“甚多作家的地理散文证实,三清山一年四季云雾袅绕”。
多雾的三清山,玄啊!
三清山笔会的报到时间是11月12日,为了那个老房子老家具的婺源,我们提前两天就出发了。没想到,我们前脚刚出中原,第二天一场罕见的大雪就覆盖了中国的北方。到婺源的思溪、石城时,细雨一直下着。远远望去,婺源的乡村仍是一派青山绿水,梯田层层叠叠,高低错落,梯田下面的山窝里,藏着一个个白墙黛瓦的古典世界。在这里,一条古巷,一口古井,一枝攀援的古藤,一段残壁断桥,似都在述说着一个故事,见证着明清徽商荣归故里的殷实和富足,归于田园的诗意和浪漫。
第一次近距离走进“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的江南,一切都那么温润而诗意。从婺源返回上饶参加笔会的路上,我忽然明白今人关于“江南”的论争了。古老而常青的“江南”实在是今人无法用地理划分的,因为在人们心中,江南代表那富庶的“鱼米之乡”,代表那美丽的湖光山色,还有那朴素的江南民居和婀娜的江南女子,它其实是国人心中的“桃花源”。
因为大范围的天气变化,天一直下着雨,虽身在江南,穿着毛衣的我们仍感瑟瑟。从笔会的住所百灵草庄园出发去三清山的早上,套上所有的衣服出门,奇怪的是却并无头天的瑟瑟。路上,从北京探亲返乡的朋友发来短信说:“已领略了今年的第二场雪。北京的雪迷人,可家乡的雪却有些美丽伤人。我逃不掉受伤的树带给我的心痛,看着成为琥珀的枝叶,一场邂逅化作突袭的灾难。”我知道,多年不遇的大雪给家乡带来的不只是美丽,它已成为树和人的灾难。我无法给予我浪漫的多年坚守林业的朋友更多的安慰,只在心里祈求我们所去的三清山不再雨纷纷,别让我们凛冽瑟瑟于三清山,景色此时对我们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到三清山脚下时,虽然冷,天气还好。在拥挤的人流里坐上号称“亚洲最长”的高空索道,上缆车时景色还清晰,山道溯流入云,石涧流泉淙淙,不时有文友拿着相机拍照。再往上走,雾意越浓,山峦模糊不清,到南清园下缆车时已是大雾弥漫。或许是因为头一次走进迷雾中的山峦,下了索道的我们梦萦一般,来不及问想什么就随人流登山了。沿途有苍劲的奇松和稀有植物环抱,景色秀美。走了一段后,才发现脚下是栈道,平稳得感觉不到是在山上,转过几道弯,忽然看到远处是绵绵的群山,而脚下是万丈深渊,心里猛地一惊,好险!原来,这平稳的栈道是从悬崖陡峭的石壁上修出来的。
又转了几处弯,人一下子多起来,前方的导游说,这里是三清山的标志性景点——巨蟒出山。顺着导游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灰蒙蒙的天幕中,一座山的峭壁旁,一蟒蛇昂首云天,气势逼人。逗留间,雾淡了,一点点散了,眼前的“巨蟒”拨云见日般地亮起来。只一瞬间功夫,暗淡的远山亮了起来,浓的是山淡的是云,绿的是树,蓝的是天,一幅山水画就呈现在眼前。人群一阵惊呼,我的心一下子踏实起来,因雪灾带来的阴影霎时烟消云散,内心里,对这不期而遇的阳光,多了一份受惠于天的感恩。
栈道曲折,渐行渐高,一路行来,三清山每一处都给人一神秘的惊喜。时见群山逶迤,气势磅礴。又见壮丽云海,恍若仙境。云涌起时,如堆雪飘絮,异峰突起的群山,犹如云海中浮出的小岛。导游兴致勃勃地说:“你们好福气啊,到三清山几年了,这样的景致极少遇到。”此时的我们,飘浮在云雾里,成了传说中的“仙人”。倏忽间,白云来了,眼前的山没了,人没了,剩下一片迷宫。一会儿,白云飘然而去,剩下一个飘飘欲仙的自己孑然其中。走在云海的世界里,神仙一般。我想,那个虚无缥缈的仙境,一定是天界的另一重天,传说中的西王母的居住地天庭瑶池也不过如此吧。怪不得这里是道教名山,自晋朝葛云、葛洪进山以来便尊为圣地,被赞为“高凌云汉江南第一仙峰,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
下山的路上,我全没了去时的低落,福建的朋友小心地问我:“三清山有雾吗?”我兴奋地说:“老天恩赐,太阳竟然照在了三清山上,天上蓝天白云,山间云遮雾绕,天国的光芒照耀着美轮美奂的三清山,照耀着我们,真乃仙境也。”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按理说,在如此的“大美”面前我应当“不言”:“三清归来不写字。”无奈我是俗人,那神仙般的梦境又让我蠢蠢欲动了,但我又如何描绘得了三清山的神奇?但不瞒你说,这梦幻般的三清山经过一个冷冬的抑制后,我却想起《大明宫词》插入的皮影戏里那调皮的台词:“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这位姑娘,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一定有人怪我,用这么俗套的比喻亵渎了三清山的神明,我想请求的是,但请相信我的赤诚。你不觉得吗?三清山的错误正是美似仙山,害得我前言不搭后语,笨愈笨,拙愈拙。而此时,我却想起王蒙先生的一段话:“幽默的灵魂是诚挚和庄严,我要说的是:请原谅我那幽默的大罪吧,也许你能够看到幽默后面那颗未被冷却的心”,借此安慰您被伤害的心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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